又到了一年艺考的时候,前阵子看到公交车里背着画板的学生,昨天又看到站内的话题 “我的艺考现场”。
许多Souler分享了自己艺考的生活,让我不由想起8年前,那场轰轰烈烈的时光。
我也曾是一名美术生。
我曾梦想考入中央美院。
一个小镇青年的艺考之路
亲历人/ROY
故事时间:2011-2020
故事地点:北京、山东
2011年秋天,我从山东枣庄来到北京,在北京的东四环找到了之前在网络上联系好的艺考学校。
那个学校在中央美院旁边,央美附近有花家地街的几个小区,我的学校就坐落在那个小区的幼儿园旁边,那是一所北京颇为知名的艺考美术学校,每年央美和清华美院的校考通过人数过百。
在那之前的几个月,我学画一年,从小镇走到省会,在省会的画室当第一名。直到老师跟我爸爸说:
“送到北京去学一学吧,孩子天赋很强,有希望上个美院,”
那天我和爸爸手挽手走在回家路上,夏夜的晚风一点不冷静,搞得人情绪泛滥,我坚定的说:“我想上中央美院,想去北京学画画。”
我们家是农户家庭,为了让我去北京学画画,家里拿出前几年所有的收入。
爸爸给我带了一张卡,里面存了30000,走之前我背了一个巨大老旧的登山包放衣服画材。在爸妈肩头哭了一阵,踏上北去的火车。
那是我第一次来到北京,从北京西站出来 ,跟随挤攘的人群走上天桥。身边的每个人都匆忙又野蛮,我有点害怕,心里想北京的人也不洋气啊,怎么跟我们小县城的面貌无二。
西站巨大的人流量使它像一头光怪的吞噬兽,我狠狠心打了个车,听到目的地是望京,出租车师傅的声音显然有些振奋:“好嘞您!咱出发!”
来到艺考学校的第一个月,我和5个男生住在403号宿舍。宿舍里有湖南名校雅礼中学的学霸;有来自河南,3岁就开始学画的同龄人;也有师从名家的北京孩子。
我每天6点起床吃早餐洗漱之后到画室,上午画素描,下午画水粉,晚饭后画十张动态速写才回寝室,但只能算得上是画室中游。宿舍里那个雅礼学霸刚来的第一个星期,就惊艳了我们长期班的100多个同学。
我隐隐感到那个差距并不是多画几年画得来的,他的艺术感觉非常特别,因为他整个人的个性就非常特别,在我们只会服从的年纪,他对规则有一种蔑视。
有一天早晨我刚睁眼,看到雅礼学霸已经在准备出门,我问他这么早去干什么。他说自己要去菜市场,写生。
我一骨碌翻起来穿好衣服,跟他说:“我也去!”
来到菜市场,我俩各自找了一个角落放下小马扎,边迅速捕捉人物和场景的联系,一边大致构图、描摹动态、回忆细节。偶尔我向他请教形准。
写生完我们匆匆吃了个早饭,我提议回去吧,雅礼学霸轻描淡写的说:“去央美转转吧,你还没去过吧?”
我还真没去过,主要原因是一个人不敢去,找人一起去又显得太矫情。
我们俩边走边聊天,花家地南街那一块大多是老小区,安静舒适,唯一的杂音是街边停着的面包车,上面是各大画室的名字“李靖画室”“黑白灰画室”“水木清华画室”……
它们以中央美院为中心点,在周边一年又一年的办学招生,每年的夏秋是招生的旺季,面包车上是毫无艺术美感的荣誉大字报,诉说着往年的校考通过率。
每个画室都有几个传说,比如老刘已经32岁了,他已经考了10年央美,最近7年每年都拿证,但是文化课卡在腰间过不去。
再比如隔壁某某画室的创立人就是考了8年央美的老李,很多人把大把的青春放在美院梦,可是这份学上出来性价比不高。
你是熬着当艺术家,还是熬不住了去考前班代课?
闲话闲想着,我和雅礼学霸走进了央美,穿过灰蒙蒙的教学楼,来到灰蒙蒙的美术馆,手掌摩挲着这座建筑大师矶崎新设计的“蛋壳”表面。
我们走到钟楼下的草坪上,阴天的校园并不十分美,那阴翳的场景,就像这座沿袭苏派画法的沉重艺术高阁。
我盯着校园里每一个看起来不那么蓬勃的学生,心里感慨:央美啊,我来啦。
那段日子,和雅礼学霸关系变的很好, 他讲了好多从小镇里出来的我不曾知道的事:
讲中央美院外还有更牛逼的列宾美院;讲罗斯科、霍克尼、八大山人;讲莫奈和透纳的颜色才是最漂亮的;丢勒的局部素描有多扎实……
我渐渐觉得照本宣科的考前培训,根本就不是自己想画的。
冬天很快就到了,我却越来越懒散,北京的12月已经让人完全起不来床。除了雅礼学霸之外,我也有了新的圈子,跟画室里的一帮“混子”兄弟慢慢亲近。
他们几个来自东北,家里都很有钱。有几个闲暇的周末,他们邀我一起去工体的老牌夜店VICS,那时候我还从没去过酒吧这种地方。
出租车开过北京五光十色的立交桥,堵在三里屯附近,太古里的灯光让人昏头,商场门口的都市女郎各个穿了长靴,露出20公分的大腿。平时看静物看石膏像的眼睛,此时只觉得酥麻。
他们开了5000的卡座,我小心翼翼的堵着耳朵坐在他们旁边,空气里弥漫的香味陌生又令人害怕。
那一年北京还没禁烟,面前几个16、7岁的少年,熟练的点起一支烟,皱着眉头猛吸几口,很快也把烟塞进我手里,我装作自然的样子,轻轻吸上一口,等着烟在手里慢慢燃尽。
第二天,夜不归宿的我们5个人被学校通报批评了,老师打电话告诉了家长。家乡的爸爸打来电话,我们两个在电话里沉默了半小时,他问我:“还有钱吗?”。
挂了电话,我在厕所哭了一晚上,想了一晚上。
最后的两个月我没什么记忆,除了睡觉吃饭,就是裹着军大衣画画。每天洗十几次笔筒和调色板,手背皴的像砂纸。
最苦的时候,一个月都没有洗过衣服,从内衣到外衣都是颜料点。
中央美院校考那天,凌晨3点才收好画箱和画板,躺在床上两个小时都睡不着。7点起床,和老师同学一起吃了早饭,长期班老师带着来到央美校门门口,用大喇叭跟大家强调:“眼睛观察,脑子分析,画到的内容不要有盲区!”
进考场的时候,已经开始感觉手脚冰凉,第一门是素描,题目是“我心中的中国地图”。
脑海中冒出的是家乡的村庄,奶奶家农舍的灶台墙面上,钉着一张有点被油烟熏出黄色的中国地图,奶奶抱着年幼的我在地图前指向我的家乡。
我把心中的画面画了上去,边画边流汗,紧张到握橡皮的手都在抖。
接下来的水粉考试和设计考试,也进行的无功无过,画完只觉得后背出汗,心力交瘁。
最后一门考试结束,我漫无目的的走在央美校园里,在校园里的地下书店买了一杯咖啡,听旁边的人讨论:“复读吗?我反正要复读,死也要上。”
离开北京以后,我回到老家继续学文化课,央美校考成绩公布的那天,我平静的查了成绩,离合格分数差7分。
我没过校考,仿佛在意料之中。
我在小镇的河边走了两圈,走到轨道旁,沿着夕阳的方向越走越远,突然疾驰的火车拉着汽笛在我身旁隆隆驶过,像是驶过我的青春。
那年,我拿到了5个学校的合格证,其中有两个北京的一本学校。参考往年分数两个学校都可以上,但有风险。
家里已经掏空金钱,无力再承受复读一年的风险。于是我选择报了一个稳妥的二本,和那个北京梦彻底说了再见。
2016年毕业之后,我从西安来到北京工作,机票和高铁票塞满了钱包。走出北京西站的时候,还是那个熟悉的天桥,也再也没有什么新鲜的心情。
我总是路过央美,去小白楼买些文具,但那道神圣的光芒我再也找不到。东城或者西城,每一个地标对我来说都是生活的不同部分而已。
2011年的那个北京,好像一场光怪陆离的梦。